4.14.2009

心留雪山上(2000.08.25发于榕树下)

我最耽心的漫天风雪并没有出现,在踏出已经停在西藏的飞机机舱时,我的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洗涤,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,以为这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。纯粹的蓝天让我知道以前看过的都不是什么真正的天,可是一丝绿色都没有带来震撼是我这云南人从未想象到的。

带兵连长高喊着不准跑动,让我怀疑这块土地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掳走生命。我依然喜悦地看着眼前的一切。可坐进沉闷的卡车,还不允许我们打开蓬布时,刚才的快乐一点都没有了,剧烈的颠颇让每一次停车休息都变成是一种享受,看着黄秃秃的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山,和公路旁深深的雅鲁藏布江,还有路上零星的一两个行着五体投地大礼的藏族老人时。我似乎什么都不想了,我只想去挖出这片土地那些我还不知道的新鲜和惊奇。

哇的一声,我的衣服被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外省大个吐得一片狼籍,我的气愤并非是因为脏了我的新衣裳,倒是损了这份心情让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,我不想听他的道歉,更不想看那些难堪的表情。我自己擦着,推开他那只愧疚的手。有时当对不起这三个字变得太烦的时候,你唯一的想法只是让他闭嘴,可我还是说我没事,大概他听不懂云南话,以为我在骂他。只好用他那拙劣的普通话对我说:“我把我的衣服换给你。”我转过头,麻木地说,你以为你的衣服比我的更干净些吗。他红着脸看着自己好不了多少的衣服,沉默地低下了头。瞅着他那苍白的脸色,我开始对自己的态度感到些许内疚,可我也有一丝窃喜,我想着,其实有些痛苦并不是因为有强壮的身体就可以没有的,这一想我感到好过了不少。不过由于害怕他又来这样一伙的话,我可再也忍受不了了,于是从拥挤的车厢里,刨出我的行李给他掏出了一颗桔子,让他和着我自己的晕车药一块吃下去,他看着我伸出的手,用那双已经发红的眼睛对我说,我自己的药也吃了,可不抵事。我说也许再吃一颗就有效呢,看他他还在犹豫,我把东西塞到他的身上,不想再说什,也不想看见他。转过去掀开蓬布的一角,偷觊着车外的漫漫黄土,却再没了心情。

这一路的车程因为沉闷变得太长了些,在不知道下车后我又得面临着些什么,而且又早被那些退了伍的老家伙把新兵训练说得没了想象的机会时,心又凉了半截。可是到营里,晕晕地去分了班,就拖着自己的铺盖卷到班上了,吃了顿相当的豪华的晚饭,早早钻上了床,却一直醒着,睡不着。直到班长半夜里给我们端了姜汤,又掖好被子后才睡了。我想着这新兵也当得忒舒服了吧?

第二天一早排队吃早饭,看见我前面站着个污迹斑斑的衣角的大个,我吃了一惊,我拍了他肩膀看着那张转过来的脸,我几乎有点绝望了,怎么又是他呢。幸好经过对心情的调整,我尽量把这种打击降到最低限度,只毁了一顿早饭情绪。训练开始了,可是这以后的饭菜就实在无法忍受了,没有蔬菜,量又少,饭倒是多,可吃不下。我的胃一次次提出了最强烈的抗议,巨大的运动量和稀少的热量补充,我的体重骤减了十多公斤,这可是在炊事班的磅称上实际测量出的结果,我更没想到的是第一天的那个不错的班长好像跑了一样,换了一个和他长成一个模样的人在不停地操练着我们。我想,如果队列里,我看着自己久久不能放下的右腿或左腿,我还存在气愤的话。吊在双杠上的我眼里闪烁的可能只有仇恨的光芒了,终于,在站军姿的那些漫长的用小时来计算的时间里,看着旁边一个接一个直挺挺后倒时,我的脑子里总算是一片空白了。我更不知道为什么西藏这地方,为什么迎着太阳的前胸流着汗,背着太阳的后背发着抖。还有什么把人分成两半,而又没受到损伤更莫名其妙的呢。

我深爱着休息的时候,因为我可以飞快的寻块可以靠着的地方躺下来,让身体自己完全的放松,当然,温暖的阳光是不能缺少的。可不幸的是我这点末了的享受,也由于动作有碍军人形象被残酷的剥夺了,但庆幸的是至少没有剥夺休息的权利,尽管休息的次数越来越少,时间越来越短。

我不喜欢打牌也不喜欢吹牛,所以晚上的我是空虚的,我唯一能干的只是看着那一大堆星星发呆,直到发抖,可有一天当我在美好的憧景着的时候,被吓了一跳,因为我发现我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人。对,就是那朝我吐一身的大个,他冲着我直接就说:“怎么,想家了?”

我说不是,“你呢。”我接着问,他说:“想。”

我奇怪他坦白的同时打量着自己该怎么说,可总算他先开口了,他说:“他想回家,他不想干了”,我说:“那你的意思是想当逃兵”,我被惊呆了,我说“你这种打算有多久了?”

他说“不久,刚有这想法”。

我松了一口气,告诉他:“你认为这是苦吗?”

他说:“是啊”,我说:“对,这是苦,但不是难,你也并没有忍受不下去啊,如果你来当兵时连这点苦都没能预料到,你怎么来的,看见天上的这些星星没有,他和家里的并没有什么不同,只不过它连银河里的那些颗数都能数清楚,就象我们训练一样,也许可以让我们更看清一些,但实质并没有什么不同”,他又呆了,过了很长时间,他说:“我不太理解你说的是什么,不过我觉得好过了多了”。我说:“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,再说不就是三个月吗,熬过了就好了”。他点点头。

在后来的训练场上,我只看见一个疯狂的拉着引体向上,做着各种练习,和战术场上一个只看见黄灰冒的身影,我慨叹他的这些改变和进步,因为我知道我还是只能有用三分之二的时间吊在杠上,作为那些无法做下去的动作的补偿,更糟的是战术场上,我低姿匍匐的速度被班长评价为:和他的比起来跟民兵的水平无异,我有些沮丧,不知道我的努力为什么无法体现在具体的训练中。

但我还是爱看星星,就爱一个人看那些硕大的闪亮的怪东西,他开始变被动为主动也开始安慰起我来,可他的方法对我不起什么作用不说,而且我也不想被他搅扰。可看得见他那种跃跃欲试想要帮多一把的表情,我勉强自己向他要求点什么,好让他能平衡一点。于是告诉他:“我这两天有点消化不良,可不可以找点药来给我”,他飞奔回去,拿了瓶保济丸就冲了出来,还嘱咐我要一口气把一瓶都吃完。我应了,可我想我去那找消化的东西的呢,吃得又少,练得又东,真是悲哀。直到退伍回来了,那瓶保济丸我还留着,我在想那天我要真消化不良了,一定得把它全吃了,了了这份人情。

新兵训练完了,我们这个连的兵被全部打散分到分区的各个正规连队。我和他竟然又被一起分到了边防上的一个小连队里,但让我幸福的是,来到连里我可感慨西藏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,到处都是那种一个人根本无法抱过一棵的森林,森林再上去就是那成片的杜鹃花,因为分兵时在春天,我看着杜鹃漫长绵延的盛开着,一旁还有小沟小溪的淌着,确实很漂亮。杜鹃花再向上还有草地,草地上就是冻土道,再上面就被满天满地的大雪覆盖地山峰,这可够够的饱了我这云南人的眼欲,我暗想我一定还要再上来,再够够的看看这雪。可他却被那灿烂的杜鹃花和大片的森林吸引住了,不停的在我的耳边发出各种各样的感叹,可这些对我而言没有多少新鲜感可言,最多能激起我一些对于家乡暖暖的回忆罢了。

连队的生活一开始挺有趣,巡逻、训练、吃饭、学习,而且刚开始能说能看的都很多。他也常来我宿舍里讲那些关于他的很多故事,有些的确感人肺腑,我听了也想掉眼泪,后来他说完了,我能说的也差不多说完了,再来我们都开始慢慢地失去聊天的激情。

看着他一天天由于出色的军事素质和对部队狂热,当上了副班长,接着是班长,而且还得了嘉奖,入了党,我还依然是一小兵,什么也不是。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懒惰,或是太缺乏进取心,可我仔细想想我真的不需要什么,我也不追求什么,我只要能干好自己必须干的,凑合着过就行了,他常来帮我干活,砍柴,探坑,种菜,挑水什么他都干,有时我挺佩服他,也想象他学习学习,他的那种精神是我最缺乏的,不过我还是没有战胜我想停下休息的欲望,反正乐得让他干,我闲着。我喜欢什么都不想地发呆,爱看着那白天黑黝黝的森林和晚上璀灿的星星,或者晚上点根蜡烛看连队里借来的小说,内地的群众很支持我们,有不少好书让我挥霍这些多余的时间。

他的风光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触动,我看着他对其它人的颐指气使,我还算清楚他骨子里是什么人,间或有人在我身边抱怨他的恶劣态度,我就给解释一番,刚开使那些人不信,可后来被他感动得无话可说时,就不好意思来找我吹牛了,我也乐得一个人享受自己的安静。

只是他还是时不时来找我,可能有时就只是为了提瓶啤酒来找个喝的伴,或是来抽根我的云南烟。生活开始变得很有规律,也开始越来越少惊喜,没有交流,变得有些乏味了。

巡逻、吃饭、睡觉、训练,就这样周而复始着,我还依旧是个小兵,不过他却越来越出色。他的体力和精力就象不会枯竭一般,我问过他一次,你是不是想留下来,他很坚定的说:“不是啊”,我说那你这么卖力干嘛,他说:“我自己也不知道,也许是新兵时你对我说坚持吧,而且每次出去砍柴,看见那些长着眼睛的白桦树就有了想回家的信念。”看看半年多因为大雪封山没有消息的家,我说快了,你很快就可以探家了,他说对啊,很快就可以回家了。

可是由于他的出色,他探家的时间被一次又一次搁置下来,那些时候他也会很沮丧,可他也很快地恢复他那旺盛的精力,他还是不时来找我说说话,可对于他那些太多数都说百八十遍的话,我没有多少兴趣听,任他在那说着,我发着呆。

我期望的机会终于来了,我又可以去亲自触摸那雪山上的雪了,在沟底的我们每年冬天都只能捡些高山吃剩下的雪渣子,无法让我满足。但是想着这次上山有任务,我有点失望,不过能上去看看也好,我兴高采烈地爬上车。我们要去山上搬那些因为大雪垮塌而被阻在半山上的主副食。到了山上我几乎忘了要开始干活了,因为身边的美景实在让人依恋,可要搬的东西太多,需要赶快搬,不然拉来的车就回不去了,于是我们开始了我们最擅长的体力运动,由于垮塌的路有些长,我们得空着手过去,再把那些罐头搬到我们接应的车上。

那大雪真舒服,踩在脚上软软的,可那路有些凶险,因为临时挖了条小路从雪上过,下边就是一山沟,有些岩石因为积不了雪露着本色,在周围的雪的衬托下,黑色和白色交杂显得很突兀,但有种坚韧的感觉。刚开始,那条雪上的临时小路还算好走,可后来走得多了,雪变成又硬又滑的冰。我开始踉踉跄跄,但我还是可是偷着眼,瞅瞅那漂亮的绵延不绝雪山。我也不知自己搬了多少趟,有些麻木的扛着一箱箱罐头往前走,来的兵不多,路又有些长,因此每人中间都隔了段距离,山路又崎岖,因此前后都看不见人。

又是经过那雪上的小路时,我因为忙着擦去掉在眼睛里的汗水,肩上罐头因为失去平衡掉了下去,朝前滑了几米,我干脆坐下来休息一会,雪山上的风很冷,刚才还淌汗马上就凉快了,他也赶了上来,看着滑下去的罐头,把他的递给我,对我说:“山上太冷,别坐着”,让我先扛着他那箱过去,他去把滑下去的那箱罐头拉上来。我看了看,说:“行,不过你可小心点,可别坠入悬崖,你过两天就要探家了,跌了腿可就泡汤了。”他笑了笑,转过头来说:“没事,你先过去吧”,我扛着他的罐头走了,总算又完成一趟任务。可是等我扛到接应的车上时,在后面他来没有出现,我说怪了,不会出什么事吧。我想着这不可能,可我越往前就越心慌,他还是没有过来,其它的人扛着罐头过来了。我问他们看见他了没有,他们都说没有,还问我他不是跟随在你后面吗?我越发奇怪他会去那呢,等我一直走到那条雪上的小路时,还是没有看见他,找到刚才我休息的地方,眼里看见的只剩下两条深深的雪痕,和几个模糊的脚印,可明显只有一箱罐头,不可能有两条滑痕的啊,我不相信,我叫喊着,等我确定这一切都是事实的时候,我已经无法再控制,我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,可只有空空的雪山回音。排长叫了全排的人一起下去找,这雪沟虽不太深,十米左右,但是上面看不到下面,我们全部从旁边不太陡的雪坡上冲了下去,总算看见他睡在雪地上,我又叫喊着问他:“为什么不回话”,可他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,我慌极了,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心又被扯了上来,我冲了过去,抬起他的头,喊着说:“你别吓我”,可他平静苍白的面容上,紧闭的眼睛始终没胡睁开,我摇晃着,叫着,他不说话,等我发现他的头下是一块坚硬的裸露着的岩石时,流下来的血早已映红了一大片飒白的雪,我害怕得连泪都不会淌了,呆在那里,连长叫喊着让抬上车去,我才如梦醒般背着他疯狂的向车冲去,我把他的头枕在我的腿上,血一直流着,印湿了我的裤子,我摸着的他的脉膊,还好,它还在坚强的跳着。卡车疯狂的向连队冲去,可我想杀了这条路,为什么上来时那么短,下去时却变得如此的长,我摸着的他的脉博,它已经开始越来越弱了,我哭喊着:“你醒醒,你就要回家了,你不能这么干”。他依旧不说话,闭着眼,没有再睁开。

看着卫生队上的白床单盖在他的头上时,我发狂般的扯开那可恨的床单,使劲摇着他要让他醒来,可他静默着,任凭我的摇晃,什么反应都没胡。我昏昏沉沉的,流着泪瘫坐在地上,没有知觉,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,也不知道怎么熬过的那几个晚上。

我什么都不会说了,我也说不出来,我不敢去那些它曾经出现过的地方,我也不敢去收拾他的东西,因为我不相信这一切。埋他的那一天,我躲在宿舍里,我不敢去和他做最后的道别。我怕自己相信我不可能再看到他。过了很久,我仍然无法正视他的消失,他的床空了,行李送走了,我漫无目的的在连队里走着,一直走到他的坟前,它埋在他最喜欢的杜鹃花和森林的交界上,跪在他的坟前,我想好要说的什么也没有说出来,我只是说着对不起,不停地说着,不停地说,因我想让他听见,可他依旧一片沉默。

最后的一年的就这样模糊的过完了,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,也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,临退伍那天,我去他的坟前,给他带了啤酒和一包他最喜欢的云南的烟,坐了很久,和他说了很多话。我说以前你那么喜欢说的时候,我不想说,可为什么现在我想说的时候,你却再也不想说了呢。你为什么要留下来,你不想回家了吗?为什么你现在要留下来。为什么。

又路过了那片雪山,我看着车外的漫天白雪,在那块他滑下去的地方,我摘下胸前的大红花和着我脖子上的哈达,一起抛下山崖。看着那片雪山,我不敢眨眼,我怕我错过最后的这点的时间。雪山一点点地模糊了,直到再也看不见,我放下蓬布,把头深深地埋进那条被他的鲜血染红的裤子里。

我会回来的,我一定要让你回家,你要等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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